他人的介入会将我生活的节奏搅得一团糟,我讨厌那样。
“不要,我周末还有别的事情。”
我一口回绝了对面周末一起逛街的邀请,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鸡蛋三明治咬了一口。带有苦味的面包边没有切掉,为法式炒蛋夹心增添了一点回味。
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风味,但味道一如往常这点还是令人满意。
如果生活中所有事都像中午的三明治一样不存在变数,那人生中就不会有痛苦与焦虑了。
我拿起笔,将账本上刚刚核算完的一栏划掉。
“别的事情?”
柜台对面传来的声音似乎有点惊讶。
“你要是不想来就跟平时那样直说呗,怎么突然找起理由来了,这不像你。”
“我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对方的声音变低了,像是在漏气的气球,“反正你都快半年没跟咱出来玩过了,也不差这一次啦。”
“这周不一样。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跟你出去。”
“哇,好恶劣的发言……贝儿你真不适合撒谎。”
“都说了,我没撒谎。”
没有营养的对话还在继续,我一边工作一边把剩下的三明治吃完,然后从药瓶里面倒了两粒药丸到手上,就着杯子里的最后一口红茶咽了下去。
午休还有十五分钟才结束,于是我决定稍微缓缓手上的工作。我抬起脑袋,向前伸展了一下手臂,眼睛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柜台上那一排银色茶具上自己的反光。
平淡无奇的眉毛,平淡无奇的浅色瞳孔。
平淡无奇的脸型,平淡无奇的朱色长发。
反光中那个一切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脸庞,此刻因为反射面自带的弧度而产生了微秒的扭曲。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样。
“你这个周末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私人事务。”
“这回答也太敷衍了吧。”
对面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我转头看向吧台对面坐着的她。
那是一位有着金橘色齐肩秀发,碧蓝色瞳孔,与高挺匀称鼻梁的的标志英国少女。虽然之前一直在跟我闲聊,但她并没有看我这边,而是在捣鼓着自己手上那个奇形怪状,一手就能握住的小型分析机,现在半个吧台上都是她零零散散的分析机零件。
我刚开始烦恼该怎么结束这个谈起来会让人胃疼的话题,她就突然嘶的一声倒吸了口冷气,贵气的眉头紧缩了一下,露出吃痛的表情,大概是操作分析机的时候又不小心压到自己手指了吧。
“痛死了!好气啊——四月真是有够讨厌的,做什么都不顺利!”
“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上上个也是。”
“哪有,再说你不觉得吗,这个月真的很奇怪耶。不是什么地方爆炸就是什么地方起火,这还像是伦敦吗?”
“……倒是不能否定这点。”
我想起自己这个月初的遭遇,终究还是情不自禁的同意了她没啥逻辑发言。
“对吧?而且最近空气也变得好潮湿,害得咱头发都卷起来了,”她放下手上的分析机,用手指顺了顺头发,“本来今天还特意叫女仆稍微给咱梳的直一些,好配新衣服来着,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她说着气恼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口,上面装饰的真丝缎带因为潮湿塌了下来,失去了些许的立体感。虽然这并不影响蓝白色抹胸晚礼服整体的华贵,那繁复的缝制手段本身就已经标榜了这件衣服的价格,不过她还是对此不满。如果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大概是因为……
“真是的,妈妈还给咱接了个晚上的舞会邀请,可像现在这样去不是丢温特哈尔德家族的脸吗。”
因为她,艾玛·斯卡雷特·温特哈尔德,是温特哈尔德家族的千金——一位名副其实的贵族。
之所以说她名副其实,是因为她和现在那群工业激进党提拔的新贵族不同,是少有几个还把上个世纪的贵族教条往自己身上套的家伙。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完美主义嵌在骨子里的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继承了温特哈尔德之名,一切自然都要做到最好”。
信守贵族教条的完美主义者,即便只是袖口的缎带看上去有点塌这种小细节也无法忍受。
“那么在意的话,你现在回家换套衣服不就好了。”
“不要,咱感觉今天再搞搞就能把这个新功能实现了,现在回去集中不了精力。”
艾玛说着又低头捣鼓起手上的分析机。下午营业时间快结束的时候,她大概是理清了什么思路,嗒嗒嗒嗒的敲打了几十行指令,然后把分析机下面连着的胶卡插到了吧台上咖啡机的程式卡槽里。咖啡机和分析机同时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声,艾玛聚精会神地盯着分析机上闪过的数字,不时手动输入一些参数。咖啡机的水泵口在过程中隔一会就喷出蒸汽,压力表上的指针也开始乱转,里面的嘶嘶声让人觉得机器随时可能会爆开。不过我没管那个机器,只是接着手上算税的工作。
这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咔嚓声过了一会就停了下来。
“这么快?”我这么问,却对此并不怎么意外,毕竟做出那个分析机的是艾玛。
“嗯,源程式解码成功了。”艾玛把分析机从插槽上拔了下来,连着的胶卡上面打满了细密的小孔。她盯着那些小孔,脸上的表情和成功的消息不太同步。
“真不愧是分析机工程专业的实质首席。”
“被你这么说总觉得咱被嘲讽了。”
“我做不出这种东西,我也不觉得跟你同专业的人里谁能做出来。”
“你又不搞硬件,”她白了我一眼,“而且这只是个失败品。咖啡机里面这么简单的家用差分机都没法全自动解码,还得咱手动校正。只有这种程度的话完全不行……”
看艾玛这幅讲起缺陷就停不下来的样子,我也懒得吐槽她的完美主义了。不过说到最后,她又扯回了一直以来的老话题。
“要是贝儿你也来帮咱的话,这台解码机的内置算法说不定就已经完成了……所以说,你真的不再考虑下咱合伙的提议吗?”
艾玛认真地看着我,但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的证件上有那种污点,你是知道的。”
“咱怎么会在意那种事——”
“——但是我在意。”
艾玛知道我因为证件问题无法找到好工作的事情,这大概也是她向我提出合伙邀请的缘由。我明白这点,所以我才更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我已经不想再欠下这种人情了。
“贝儿……不是咱想要说,但三一学院数学专业的首席,Senior Wrangler,怎么也不应该在衬裙巷的咖啡厅里给人做会计——呀啊!”
艾玛话才说到一半,就突然发出了一声无比少女的惊呼。于此同时,一根葱青般的食指比上她的嘴唇,制止了她进一步出声。
一位有着黑发棕瞳的成熟女性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艾玛身后,靠近的过程连我都没注意到。她整个人依偎到了艾玛毫无防备的后背上,异域风情的服饰下妙曼的身材因为与艾玛紧紧贴合而若隐若现。受到这样的突然袭击,艾玛直接因为过于混乱而失去了反应能力,她甚至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就僵住了。对方似乎很享受艾玛这个样子,开始在她耳畔边轻声细语。
“不行的呦,就算是大小姐您也不准从我这里挖贝儿亲的墙角呢~”
说着,那个人的另一只纤手抚上了艾玛的手背,与她十指相扣起来。艾玛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脸腾地一下变成了个红苹果。
大概是错觉吧,不过我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她头上一瞬间释放出的热量扭曲了空气。
“放、放开咱啊啊啊啊!”
艾玛激烈地挣扎了起来,将对方从身上甩开。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怒指着对方,满脸羞恼,“谢、谢蒂,你……你这个禽兽!骚扰狂!死变态!野蛮人!王八蛋!不知好歹的、的……的新大陆乡巴佬!”
最后这个大概是她不文明用语词库的边界,不知道接下来该用什么词辱骂对方的她卡带了。而与之相对,名为谢蒂的女子露出了一脸无辜的笑容,“艾玛果真是大小姐呢,单纯到就连脏话都只知道这么一点点——您实在是太可爱了~快来给我抱一下!”
“谁会给你抱啊!?”
“呀~真是口不对心啊。”
“不对心你个大头鬼!”
“没事没事,客人都快走光了,没人会看见的!”
“根本就不是那个问题吧!而且贝儿不是在这里的吗?”
“唉,那是贝儿亲走了就可以的意思吗?大小姐你真是的……都在想什么呢~”
“怎么反而变成咱想要了一样啊?!”
啊,又来了……
谢蒂——我工作的这家咖啡厅的店长,一位总是微眯着眼睛,各个方面都充满谜团的女子。虽然是我的雇主,但店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姓什么。除了她的新大陆口音之外,我唯一知道的她的个人信息大概就只剩下了外貌:修长乌黑的眉毛,薄而鲜艳的嘴唇,还有带着弧度的消瘦脸型——这些在她脸上浑然一体的特征,并不属于欧洲血统。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自称只是个在家乡生活不下去,于是慕名来大不列颠谋生的普通新大陆人,但店里摆的钢琴却不是凯斯特蒸汽自动钢琴那种便宜货,而是现在千金难求的传统三角钢琴。再加上我曾在不经意间撇见过她左臂衣袖下横贯小臂,一看就很有故事的浅红色伤疤,实在很难让人相信她来衬裙巷这种穷人聚集的街道开咖啡厅是为了赚钱。
虽然我对自己老板的个人隐私没什么兴趣,不过艾玛就不一样了。她本来就是英国人中也算特别不待见新大陆人的家伙,然后又讨厌谢蒂这种看不透的人。双重反感的加持下,她对我和对谢蒂的态度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两人总是一见面就火力全开……
嗯……订正一下,应该说艾玛会单方面炸毛,因为谢蒂每次的表情看起来都挺享受的,而且她总是能把好度,在把对方彻底惹毛之前收手,就像现在。她跟算好了艾玛什么时候会彻底发作一样,在对方真的恼羞成怒前的一刻从背后掏出了一袋用刺绣沙袋包好的饼干,里面装的全是艾玛最喜欢的那种蔓越莓曲奇。艾玛一下子就哑了火,虽然嘴上还在逞强,但当谢蒂把袋子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也没真跟自己嘴硬的一样直接把东西丢进垃圾桶。
“别误解了!咱只……只是觉得丢掉的话太对不起无罪的烘焙师而已,没有原谅你哦!”
“明白明白~多亏了大小姐,珍贵的食物才没被浪费呢。”
“哼,咱和你们这种骄奢淫逸的暴发户乡巴佬不一样,知道就好……(嚼嚼)”艾玛眯起眼睛品尝,嘴里小小地咀嚼声听起来就很酥脆的样子,“……味道算是合格了。烘焙师会做这种好东西的话,为什么你们下午茶的菜单里没有?”
“因为这是我亲自为大小姐烤的呢。”
艾玛用了几秒来消化谢蒂的话,然后脸又红成了苹果。
“第一次做饼干就得到了本人的认可,果然是我融入曲奇的爱意传达到了吧,呜呜,好开心,大小姐快让我抱抱~”
谢蒂扑了上去,艾玛也发出了跟预期一样的尖叫,刚刚才平息了几秒的闹剧又在眼前续演。我叹了口气,把算好的账单打进了收银差分机里,然后收了下桌子上自己的东西。
“这周的账都已经清了,我换完衣服就先回去,明天就跟我之前说的一样,请一天假,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发电报给我吧,晚上看到了会回的。”
正在努力往艾玛身上贴的谢蒂和同样努力把她推开的艾玛同时停下了动作,转头看向我。
“这周的工作做得这么快吗?我就说你午休的时候为什么不像平时一样睡觉了呢,是为了明天吗?难道是约会?贝儿亲在伦敦找到对象了吗?!”
“那、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啊!乡巴佬你说话过下脑子好不好!”
要是平时,自己也许会给她们个斜眼吧。不过现在的我没那个心情,只是转头进了更衣室,然后在脱店服的时候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管是和对象还是和艾玛出门都比真实的情况要好多了,至少想象那些场景的时候我的胃不会抽搐,就像现在这样。
空荡荡的更衣室里,我把头抵在冰冷的储物柜门上,在等待着腹部翻江倒海的劲头过去的时候,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微声抱怨道。
“哈……为什么我要做捡人回家这么蠢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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